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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唐山没有了你们……
作者:董悭 来源:董悭的博客半缘堂
我给我的学生讲过一次《唐山往事》,试图给这个他们生活于其中但时刻感觉到陌生的城市建立一条清晰的线索,很快我就意识到我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唐山的历史不可谓不悠久,据考古学发现证实,现在的唐山大约在至少四万年前就已经有人类活动,1980年代还曾在玉田孟家泉、迁安爪村和市内大城山等处发现过远古人类的文化遗存。我们还知道作为一个区的开平城始建于明朝,著名的戚继光曾在这里练兵……但是现在的唐山完全是洋务运动中煤矿建设的延续,谷应泰、王清任这些名字并没有在唐山形成一种强烈的集体记忆,年轻人只知道李大钊,我怀疑人们知道他仅仅是因为城市中心有个名叫大钊的公园。
唐山当然有它的历史,但只是片段的记录在屯、营等地名或者真伪难辨的传说中,它是工业文明的产物,一系列彰显着工业时代特征的符号在这座城市传递播衍,却没有形成一种历史文化的积淀。30多年前突如其来的大地震又给唐山也造成了难以愈合的创伤,我没有读到过专门的研究报告以证实地震给唐山人的生活、思想、观念带来了怎样的变化,但似乎人们对遥远的未来不再寄予深沉的希望,着眼于当下受到普遍而极端的重视,至少有一个清晰的现象透露着我们不愿承认的消息:随处可见的饭店酒楼中间书店的影子稀疏单薄。
我2001年漂泊到唐山,栖止其间已逾十年,留下印象的认为值得推介的书店寥寥,其中的一家尘满架上停业已久了。
我最先遇到的亚都书店当时位于凤凰山公园的西侧,唐山市图书馆的门前。我一直觉得这家书店是借用图书馆的一半传达室经营的,书店面积很小,有一面墙呈弧形,顾客不多,大概以附近某中学的学生为主。书主要是人文社科类,也有不同类型的杂志,有限的教辅读物是为学习音乐或美术特长走高考捷径的学生们准备的。看店的大姐40岁左右,虽不是自己的店铺,却很尽心,为人也热情,帮忙找书打包细心周到。后来书店搬家到建华西道的图书市场,我偶尔还会过去闲逛,只是那位已经很熟悉的大姐到别一家了,新的店员待人冷淡,去的就更少了。
亚都书店是我对唐山的新华书店表示出无法抑制的失望以后第一次发现,我很感谢推荐这家书店给我的朋友立杉,他不止一次的提到过,他的中学时代很多闲散的时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它也陪伴了我很多的周末和午间。再后来书刊市场整体搬迁到新天地二楼,亚都更名为雅牍,文雅的名字和店里规模不断壮大的教辅图书相比绝不相侔。我一向是不肯把中小学教科书和练习册之类的东西叫做“书”的(最多只算书籍中的沙子),亚都的终于沦陷令我扼腕久之。
在建华西道的书市我发现了黑蓝书吧,它也是我从亚都见异思迁的一个理由,那时候黑蓝更纯粹。起初我并不知道黑蓝书吧在唐山多么的名重一时,我没有机会参与到它真正作为书吧的时候,据说店里气氛闲雅,既可以读书、喝饮料,也可以朋友们小聚聊天,我无法想象那种恬淡宁静的生活,尽管那是我向往倾心的。我见到的黑蓝书吧已经徒具书吧的名字而不符实了,好在他的书没有沙子的打扰,店主人对于文史哲学和艺术眼光敏锐,常有一些重要的学术著作出现在书架上,这样的品味是我愿意欣赏的,而且离我的工作单位很近,于是所有的闲暇我几乎都不会放过过访黑蓝的机会。
黑蓝很重视连环画和青春文学,可惜的是我对这两种都没有实际的兴趣,对某些热销的青春读物心存芥蒂甚至反感,不过看到很多中学生对那些畅销书的追捧,倒是引起过我很多的思考,也曾经在课堂上试图介绍一些文史名著给学生,希望他们不致于在单调的阅读中失去自我成长的独立与理性。
黑蓝书吧在随书刊市场搬迁以后经历了一次变化,艺术类与连环画有一段时间有独立的店面,店里还增加了茶几和沙发,书吧的氛围虽还不够强烈,毕竟多了几分情致,可惜好景不长,迫于经营的压力很快两处店面便合二为一,再后来大约是去年开始店里又增加了特价书,本就有限的空间更加逼仄。店员从纹身的小伙子换做发型夸张的姐姐,也许还有别的因素作祟吧,总之感情上离黑蓝似乎远了点。其间我已从本地的报纸上读到过黑蓝老板王洪成先生的故事,很多唐山的读书人无限怀念那个当年的黑蓝书吧,我不曾赶上,现在却也替他惋惜。
青年书店比较独特,原先在新华道上,店门狭窄,很不起眼,从那里经过很多次我都没注意到它,进门以后要由曲折盘旋的楼梯登上二楼才能发现洞天。店里按折扣的不同划分区域,书架都不高,有的是略微倾斜的坡面上,可以一目了然的欣赏到封面,有的则是普通的书架,密集的裸露着书脊。收银台旁有一小块区域很像书吧的样子,灯光不是很亮,桌椅齐备,也经营一些普通的饮料茶水,不过很少见到有人在那里读书或叙谈。一个玻璃柜子常常上着锁,里面是店主比较重视的珍贵书籍,也有据说是顾客放在这里代售的,我便淘到一种很珍贵的民国时期大学讲义,是私立中国大学的齐思和与韩道之教授合编的《西洋通史》油印本,10巨册的泷川资言氏《史记会注考证》影印版我也从这里以半价之数购入,颇令人惊喜。其他的好书也层出不穷,终于能享受到淘书之乐,这是青年书店给我的最深刻的印象。
后来青年书店搬到建国路市场,面积增加了不少,有楼上楼下两层,图书种类略显丰富,却有些分散松懈,时间不长就停业了。那次正是我兴冲冲的过去淘书,却发现大门紧闭,店内一片狼藉,图书踪迹全无。到现在我还是无法确定的说出我当时的心情,复杂沉痛一至于斯。
书店经历如此的命运波折,让喜欢逛书店的人心中常常涌出无限的感伤。现在生活的节奏以快是尚,读书这样的“慢生活”几乎逐渐退出大多数人的生活甚至视野,其间“E-book”的风行和电纸书的兴起都是极强有力的冲击。各种格式的扫描版电纸书与纸版书完全一样,连E-book校对不精的问题都完全避免了,尤其在知识产权保护还不被重视的中国当下,看书在网上看或下载看风靡一时。同时网络书店蔚为大观,其庞大的营销网络、低廉的价格、便捷的服务迅速夺取了市场。实体书店强敌环伺,重新唤醒春天谈何容易。大势如此,亚都、黑蓝、青年境况如斯,也就不难理解了。
然而,我还是喜欢逛书店。徜徉在书海之间,随手拿起架上书籍,间或拭去浮尘,逐页翻开,清新书香,须臾而至,字里行间,邂逅新知,重逢旧友,或喜或悲,或怒或怨,在不同的思想间偶尔激起一点火花,在迥异的生活世界里期待跨越时空的对话交流,那些奇妙的阅读快感几乎只有伫立于书架前,目光突然被牵扯吸引,取书下架之时才可以清晰真切的感受到。于是,网上购书或者下载电纸书于我只备资料查考,而在书店中随手翻阅或潜心阅读的“逛”才值得视为生活必需。我以读书作为个人的一种生活方式,书架前的驻留正是在享受生活。
正当我感慨文化几如沙漠的唐山已无去处的时候,似曾相识燕归来,一家独特的书店不期而然的闯进我的生活,也许竟是我闯进了他的世界——汲古书店。
发现汲古书店是一个有趣的误会。我多次到书刊市场的二楼,每次都是直接到黑蓝书吧,便形成了一个固定的思维,居然以为市场只有一处登二楼的滚梯,直到这一次顺滚梯上来,茫然四顾黑蓝踪迹全无的时候我才惊愕的知道自己迷路了。好在这浮生半日本来就是要一闲到底的,干脆无目的的漫游一番。正是这无目的成就了我日后到这里来的唯一目的,我发现一块在整个书市太过卓尔不群的匾额——“汲古书店”。
我并不懂书法,(偶然兴起的写字的兴趣也与汲古有关,)还是看出为唐山本地颇有名气的书法家慧远智永题写,因碰巧此前有朋友赠我一把智永兄题写的纸扇,并有机缘见过一次,在这里遇到却是令我颇为惊讶,呆板索然的工艺字牌才是这个城市的主人,这匾额的主人该是什么样的呢?着实令人神往。而“汲古”二字最有名的当属明末毛晋创办的汲古阁,收藏和刻印古书颇享盛誉,称为毛刻本,校勘详明,雕印精良。书店以汲古为名,其志不小啊!
这里书籍摆放并没有特别的地方,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有些杂乱,不相干的作品也常常很亲近的挨靠在一起,不过慢慢的我发现这样放其实很能够得其闲趣,每次挑书都仿佛淘尽黄沙始到金,忽然发现新到的或以前被忽略的,给自己制造一点点意外之喜。
这里书籍的种类也不特殊,文学名著、社科图书,但也有特出之处,那就是主人高自标持,店里坚决不卖教辅类垃圾书,也绝不追风赶俗。我记得当年坊间风靡的郭敬明也遭到过店主的抵制,公然书写了告示“本店拒卖《小时代》”,有好事者拍照发在网上,还颇引起了一番讨论呢。经营什么不经营什么,可以有种种的考量,汲古这种选择让我感受到对文化的一种敬意与坚持。
汲古书店的装饰就称得起独树一帜了。钢筋水泥的梁上居然粉刷的白底,上面是潇洒自如的草书书法,听说唐山著名的青年书法家齐玉新兄在书店装修之初,登着梯子挥毫良久,才留下举目可及的氤氲墨香。其他各家的字画有的只朴素的用小夹子夹在屋顶悬挂的铁线上,有的已经装裱过,摆放在书架的最上层,稍显凌乱,也可以说错落有致,极恰当的传递出一种艺术气息。
书店最里面有几个平米的小隔间,壁上也悬挂各家书画,多有朋友们以字为贽送给店主张有路兄的礼物,也有供顾客选择的各种字帖。最大的书架专为展放唐山籍作家作品而设,恐怕整个唐山此处为搜罗最全。这里面积虽然不大,却常令我想起陶潜的名句“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这里多种功能并存,外面的玻璃墙上分明在眼的“汲古画廊”,昭示着艺术家们会时常光顾。是啊,任何时候光临汲古,只要你在清雅的音乐声中信步踱进里面去,就有可能看到某位正在挥毫,或写或画,或者执刀制篆,彷如无人,悠然神游。茶几旁几张小凳,谈笑间未必皆是硕学鸿儒,但三五知己,一二闲人如我者却人来人往,静中取动。未识汲古主人之前,我便很羡慕这里清音雅玩相伴,饮几盏淡茶,笑声中阔论高谈,有文坛往事含辛携苦,有民间现实疾首痛心,有艺海波澜无奈扼腕,不一而足。
座中那退休的大学教授、孤独的归国华侨、冲动的青年才俊等等,真是让人有方寸之间遍观十方世界之感。我喜欢做一个旁观者,侍立于侧,洗耳恭听,百味的人生故事牵心拉肝,也常感同身受。不过,自从那个粗疏糊涂的日子我误打误撞闯进汲古,逐渐的熟悉起来,有时候甚至假作东道,替有路兄招呼客人,沏茶倒水,绍介图书,故作忙碌状。和我一样常到汲古来蹭茶蹭饭的颇不乏人,日久天长,居然慢慢形成一个稳定的“小团体”,阿曼达、流沙、海宁、三九木等等众人号称汲古系,只是这一系既没有入学通知,也不曾教学管理,若想毕业也遥遥无期。
当然,如果只是茶饭相邀、酒囊饭袋聚合的话,全不值得措一词了,汲古吸引人的还有各种各样的活动,最近几年已成常态的便是与《凤凰》文学合作的诗歌朗诵会。《凤凰》文学半年刊由诗人张非(作品有诗集《营盘》等)任编委会主任兼主编,诗人东篱任执行主编,已出版七期,集中推介唐山本土的文学创作尤其是诗歌创作,每年一次的新年诗歌朗诵会、第一届南湖诗会、凤凰诗人新书发布诗歌朗诵会等等,尽管吸引到的文学爱好者还不算多,但每次诗会上出现的陌生面孔都会让人觉得坚持总有坚持的意义,就像书店的存在一样,沙漠上也许不会因为出现一颗草、一株树上便形成一片绿洲,但是那孤独的一抹新绿不也给昏黄沙漠一点明亮的生命的希望吗?还是有人在用心的捧来一抔土壤,护持一棵秧苗,没有放大的希望,最起码我们不绝望!
我想值得一提的还有那次“琴韵雅集、汲古听春”古琴聆赏会,九嶷派传人、唐山市著名琴家李天桓先生携众弟子汲古献艺。古琴艺术几成绝响,当七弦上泠泠之音泛起的时候,刘长卿“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的感喟于今尤烈,与书店的未来堪相辉映,所幸还有那么多人在默默地努力,在暴风骤雨之中维护一点微弱的烛火。
汲古书店的话题多不胜数,但有的时候我更愿意相信它的主人更能够成为话题。有路兄经营汲古书店有年,在他和他的汲古书店周遭,早已形成一种不可忽视的文化现象,他的过去、他的交游、他的理想、他的坚持,都有独特的吸引人的魅力。三九木回顾初识有路的情形,还强烈地记得这个店家强硬不留余地的态度,与我们的观察如出一辙,可偏偏如此,我们更毫无顾忌的与他“过从甚密”,也许大家重视的和我一样,张有路、汲古,早不再是一个人、一家书店。
刘苏里先生评价独立书店的特质,强调一是无所依附,二是人文观照,三是持之以恒,以之来衡量汲古书店,人文观照的立场鲜明,持之以恒的态度坚决,唯独无所依附还无法做到,现在书刊市场统一管理,书店很难说完全摆脱依附自立门户,有路兄无异于戴着镣铐跳舞,其艰难亦可知也。
最近一段时间,我们谈论的最多的也是汲古的何去何从,租金高涨与政策忽视等现实困难都束缚着唐山文化市场的发展,汲古处身其中实难全身而退。十年间,我发现了亚都,失去了亚都,发现了青年,也失去了青年,现在的黑蓝书吧和汲古书店各自绸缪,勉力维持,前景如何,不敢多想,除了多买几本书之外我们还能贡献什么以挽书店之颓势呢?也许对于很多人包括政府的文化官员来说,书刊市场的存在与消失、个别书店的开办与倒闭,都不值得关心,我只在想唐山,这个在烟囱和巷道中站起来的城市,如果再没有了现在仅存的这几家书店,她的历史、她的文化,将会从哪里走向明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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