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br/><br/> 暮色压境,社区门口的小型夜市像蒸馒头似的渐渐扩大膨胀起来。天一黑,城管队“辛辛苦苦”的工作人员开着车各回各的鸽笼了。那些没有卫生许可证和营业执照的小商贩像老鼠一样从附近的墙角旮旯聚拢到这块消费人群密度相对较高的场地。他们大多推着装有锅碗瓢盆的破板车,有烤肉串烤馕的,有炸臭豆腐炸香肠的,还有卖麻辣烫的,搞得本来就不宽敞的过道更加拥挤,到处烟熏火燎,一阵风吹来即刻火星四溅。每次周领男穿行于此都会无端地想起活着和吃饭,对这些居无定所拖家带口的人们充满了怜悯。她觉得那不是廉价的同情,她经历过生活的动荡和艰辛,知道提心吊胆做生意是什么滋味。虽说现在算是熬出头脱离了苦海,但她仍会时不时地想起当初在温饱线上奋力挣扎的日子。许是为了把不忘本落到实处,每天下班她都会买上一张凉皮或者两个包子当作晚餐。这时候她会想起某些明星的所谓慈善募捐或者拍卖,她觉得自己比他们强得多,同情一个人的基础是要理解他。否则你的同情只能伤害他的自尊,不过越来越多的人们已经把自尊抛到了后脑勺。今天路过时她没有买,那个卖凉皮的陕西妇女对她浮上一个讨好的笑容,她嘴角一弯,回笑道,今儿吃过了。<br/><br/> 到单元门口时,她习惯性地仰着脖子看了一眼五楼,黑的,看来常志佳还没回来。周领男掏出钥匙,打开楼门,楼道里一片漆黑。各家各户的电视声炒菜声水流声透过墙壁和防盗门在楼道里混合着,像一群黑暗中的困兽屡次突围不成便哀号叫嚣起来,祈求或者威胁谁还给它们自由。身体自由有什么用呢,她想自己每天来去自由,,除了月球想到哪儿只要有时间都可以去,但是心灵呢,始终原地踏步,来回转着圈圈。朝九晚五的生活让她想起小时候那些拉磨的小毛驴,它们的眼睛被人蒙了布,不管它走上多少圈,总归走不出那个既定的圆。她觉得自己就像那头驴终日来往于公司和住处,驴为的是卸磨后的一把玉米,而她为的是一沓摸起来手感颇佳的钞票。她跟常志佳这样说时,常志佳嘿嘿两声,半天才说,还是做人好啊,赚了钱想要什么就买什么,不像驴还得看主人脸色,心情好就给点,不好的时候还没准挨抽。周领男哭笑不得,真想骂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偏偏他的胳膊腿上没一块像样的肌肉,只好给了他一个无药可救的表情。<br/><br/> 面对黑暗,一般人可能干咳几声或者跺上几脚让灯亮起来,可周领男没这个习惯。她的习惯是把弯成拱形的食指含在嘴里,指尖抵住舌尖,气运丹田,猛打口哨。今天也不例外,嘀——呜——,婉转悠长的哨声顺着楼梯蜿蜒而上,楼道里顿时溢满黄灿灿的灯光。心情好的时候,她会很有成就感的笑笑,再铿锵有力地往上爬去。不过今天她没笑,晚上和向晖吃过饭,从“汇膳楼”出来以后她就感觉被一股莫名的情绪缠绕着,笼罩着,良久挥之不去。她能肯定那不是忧伤,她已经很久不知忧伤为何物了,当然更不用提开心和幸福。一切与感情有关的东西好像知道她的心房是块重兵把守的禁地,因此不敢造次,免得自讨苦吃,只是远远地观望,甚至灰溜溜地逃跑。<br/><br/> 客厅卧室厨房和卫生间的灯被她玩游戏似的次第打开,虽然已是9月中旬,可还是那么炎热,走到哪儿哪里都像蒸笼,不得不打开所有能打开的窗户。拉上卧室的窗帘,她换了一身松散打扮到厨房点着了燃气热水器。花洒流出的水刚变热,她发现沐浴液一滴都挤不出来了,只好披了浴巾到床下找那块买来就一直没用的激爽香皂。翻腾半天,最终在一个落满浮尘的马甲袋里找到了,此刻她身上的水珠早被蒸发得了无踪迹了。路过客厅时,她把电视打开了,不看也要打开,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拿遥控器时,余光扫到茶几上放着的车票,拈过一看才想起是自己晚上打车的报销凭证,当然她没地方报销,便随手扔了出去。刚走两步,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从地上捡了起来,她想不能让常志佳看到,否则少不了说上几句必要的废话。上面印着53元的车票被她揉成小小的纸阄随着水流不情愿地钻进了下水道。<br/><br/> 他们居住的小区在回龙观,而她的公司在西直门附近,坐城铁还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到。有好几次她晚了二十多分钟,为此经理私下里还找过她,说是少睡几分钟懒觉什么都有了。为了不再迟到,一旦起来晚了她就打的。常志佳第一次在茶几上看见车票时,先是一愣,然后抓起来,看清数额,把头转向周领男,问道,你的!他的口气就像手握证据的严师在问一个屡次犯错的学生。周领男点点头,说,今天我出门时都快八点一刻了,坐城铁一准儿迟到。常志佳闻听,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像是有气没地方撒硬憋回去一样。他长出一口气才说,六里桥远不远,我还每天挤公交车呢,你就不能早点起床,一个懒觉能值50多块钱吗?周领男没反驳他,只是慢条斯理的陈述事实:迟到一样会罚款,可能比打车费少点。她根本不在乎这几个钱,50块不过是她日工资的四分之一。她觉得自己有资本打车上班,就算天天打车,一个月赚的钱也足够自己花,你常志佳有什么权利管东管西,跟个碎嘴婆似的。是不是所有过起日子来的男人都会变得精打细算呢?她记得两人没同居以前,常志佳对日常开销根本没有计划,连钱包都没有,一大把零的整的掺合着装在裤兜里,甚至揉搓得皱皱巴巴。现在倒好,不光备了钱夹子,把钞票按照面额大小整齐地码放其内,而且做起了帐,大到数码相机加湿器小到洗衣粉牙膏,一笔笔记得非常清楚。有时候她看着好笑,就说,花都花了,记它有什么用?常志佳便以郑重其事的口吻说,当然有用,一笔笔记下来就知道下个月什么东西该买,哪样不该买了,免得不必要的浪费。衣食住行咱们都得有个切实计划,除特殊情况外,谁都不能超支。国庆还有过年回家买东西也得控制着点,明年我们结婚得花一笔,结了婚有了孩子那花销更大了,都是你想不到的——本来他还想说下去,周领男故意把门撞的山响,一下子他就打住了。<br/><br/> 劳动节结婚是他们原本打算好的,准确地说是常志佳先有了结婚的想法,后来又跟周领男商量了很长时间才有了统一的意见。周领男是无所谓的,她觉得结不结婚都一样,三年的同居生活早让她提前领略了婚姻殿堂内的摆设、氛围以及生活秩序。领了结婚证,她的生活也不会别有洞天,不领结婚证,依旧日复一日的往前赶,最终赶到结婚那天。<br/><br/> 人算不如天算,清明节时常志佳劳碌了一辈子的爷爷突然驾鹤西游,恰好他的家乡有守孝的习俗,所以她们的结婚日期被延迟到了明年的劳动节。老人家的去世着实让常志佳郁闷了一阵子,早不死晚不死为什么偏偏这个节骨眼死,难道是故意跟我过不去,他想起小时候爷爷就不喜欢他,常拿烟袋锅敲他的脑袋,因为他调皮捣蛋。看来就算死了也要耍我一把,真是一点念想都不留,常志佳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老爷子的死起初并没在周领男心里留下什么,因为她根本没见过这个老人,葬礼也没去。直到和向晖在业务酒会上碰面,她忽然对老头的死有了感觉——死得好,死得真是时候。如果老头没死或者在他们结婚以后再死的话,一切就都晚了,所以她还得感谢这个未曾而有生之年永远也不会谋面的老者。<br/><br/> 洗完澡凉爽了许多,她摁了几下遥控器没找到吸引她的节目,于是关掉电视来到阳台上吹吹风。这幢楼在小区最里一排,前面是一片广阔的城中村,穿过这片平房区就是城铁站,她不止一次在睡梦中听到列车与铁轨摩擦时发出的声音,浑实而钝重,像是由地狱传来的。由于前面没有障碍物,穿堂风竟然有些猛烈,她一边趁着风梳头,一边看夜景。当初选择在这里买房除了考虑到便宜外,还有一点就是小区里栽满了法国梧桐。在北京很少看见这种树,她喜欢这种树,这是一种浪漫而多情的植物,连名字都充满诱惑,让她想起江南,想起那段美好时光。她低头朝着梧桐树看过去,却发现一对情侣正在树影斑驳处亲昵。看他们的衣服和个头好像是高中生,女的扎了一条马尾辫背对着周领男的目光,平头男孩比女孩高出许多,一张模糊的脸庞洋溢着青春和稚气,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忽然他们就抱在一起了。应该是紧紧的,男孩的半截赤膊像缰绳似的勒住女孩的后背,胳膊下面的衣服褶皱呈现不均匀的密实。周领男想他们肯定是要分离一段时间了,也没准是正处在热恋中的一次极其平常的道别,那真是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啊。<br/><br/> 周领男正看得出神,防盗门哐啷响了一下,接着是木门吱扭了一声,随即便是皮鞋根和木质地板亲密接触发出来的嗒嗒声。嗒嗒声在门口踯躅了一下,继续响起来,接着是水流撞击水面的饱满而响亮的声音,然后是抽水马桶的声音。通过声音她就能判断常志佳回来了,关上门后去了卫生间小便,小便时卫生间的门没有关,否则声音不会那么清晰,跟在耳边似的。她告诉他好多次要把门关上,可他就是不放在心上,他的论调是做都做过了,看看还会不好意思吗。周领男今天没有去客厅,她知道一会儿他就会来找她的,她继续观察那对高中生。他们已经接吻了,吻得异常汹涌,但每个小动作比如转一下头或者移动一下手臂却又透着无尽的体贴和温柔,好像在为对方着想一样。周领男聚精会神地看着,直看得口干舌燥,心跳加快,终于不好意思而转过了身。一转身正好撞在常志佳怀里,显然常志佳也看见了,二话没说他就亲上了周领男,并且急不可待的把她扔在了床上。说实话,周领男还没吻够,不只是这次,记不清从哪次开始常志佳便不再把时间花在接吻上了,很多时候甚至不接吻,省略诸多前戏直奔主题。每次做完,他们的上衣只是皱巴了一点,完全不像干过事儿的样子。周领男记得很久以前就开始不脱上衣了,常志佳总说省事省时,好像做爱不过是屈从生理需要的一项性任务而已,也是有捷径可寻的。他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而她不知道慢了多少拍,往往她感觉渐入佳境时,他却结束了,躺在床上像夏天午后的狗一样喘着粗气。今天如果不是看见中学生接吻的话,他肯定也想不起来吻我的,难道说我们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她听说过有些结婚久了的夫妻靠着看A片挑起做爱的兴致,一想到这儿她就觉得泄气和恶心,欲望瞬间化为乌有,骤然觉得生活很失败。她一把推开常志佳,整理起睡衣来。常志佳正在兴头上,生给憋了回去,但火气是压不回去了,他理直气壮的质问,怎么回事啊,你?周领男用恹恹的口气说,今天我不想做。说完又觉得有点冲,马上又补了一句,再说了你还没洗澡呢!后面这句多余的话起了反作用,常志佳又不是傻瓜,他感觉像是在走大街上忽然被人抽了脸一样。火气明显比刚才更旺一筹,他丢下一句“不做就不做谁稀罕呢”便摔门而退。客厅里响起很大的声音,在熟悉的女声说完“好迪真好”以后,李玟冒充智者的口吻道出了广告的真谛——大家好才是真的好。那意思很明显,大家都用好迪不就可以大家好了吗,因此周领男从来不买好迪。她可不想被糊弄,其实她也知道不被它糊弄,也会上另外一家的当,总之处处都是漩涡,防不胜防。<br/><br/> 周领男很是烦躁,喝了一带牛奶又刷了牙便带上卧室的门睡觉了,关门的时候她握住了锁,犹豫半天还是没有拧上,她想爱进不进,管他呢。牛奶的确有利于睡眠,加上她今天身心俱累,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半夜时恍惚醒来,发现自己的左手正在双人床的另外一半上呈寻找状划拉着,平整的床单起了好几道褶子,遂感到又羞又恼。借着天光穿上鞋,蹑手蹑脚来到客厅,没有发现常志佳,厨房和厕所的门敞开着,里面都没人。隔壁卧室的门却紧闭着,周领男又是一阵臊得慌,心想妈的常志佳,你既然来真格的,那就看谁有耐力,看谁先上谁的床,老子还怕你不成!回房便把门锁结结实实地拧上了。<br/><br/> 二<br/><br/> 向晖没看见周领男之前,对她并没抱多大希望。他是她的客户,已经两年多了,第一次打电话就比较谈得来,于是便喜欢上和这个女孩通话了。不久又在QQ和MSN上加了好友,零零星星的对话算起来几乎每天都要谈上两个多小时。因此他知道了很多关于她的东西,比如她是来自呼和浩特的满族人,在家里排行老大,父母给她起这样的名字是为了要男孩。后来周领男告诉向晖老天趁了父母的心愿,她有两个双胞胎弟弟,所以赚钱少的时候她不轻易回家,因为一买东西就是双份。向晖觉得周领男是一个性格豪爽的相处起来使人愉快的女孩,听似大大咧咧的言谈中却透着精细之处,说话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字里行间都是火候,据他判断那是拥有一定社会阅历才能得到的,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br/><br/> 他不止一次让她把照片传过来看看,但她总是以各种理由推托,后来他便直接问她为什么不传,她回答自己很丑,怕吓坏了他。实际上他也这么想过,男人嘛,除了同性恋谁不会对异性的相貌敏感呢。不管男人女人,不好色的人肯定不是真实的人,向晖一直这样认为。起先他猜测周领男可能确实难看或者平庸,不值一看,也有可能她很漂亮不愿意让除了男友以外的男人有非分之想。在那次业务酒会还没正式开始之前,向晖感觉自己回到了高考之后等待通知书的日子,他多希望事实是自己两种猜想中的后者啊,那样说不定他就能让时光倒流,回到自己的青涩年华呢。当然他并不是对类似小儿科那种腻歪歪的感情有特殊癖好,只是觉得他应该有一次称心如意毫无功利性的恋爱。<br/><br/> 向晖大学时有过两三次恋爱史,其中不乏浪漫温馨的感人细节,但由于种种原因最后皆以分手告终。他学的是冶金专业,大学毕业后进了机关从底层开始做起,为了爬得快些,无师自通的掌握了溜须拍马的本领,对象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那老头对这个跑前跑后却毫无怨言反而热情高涨的青年感到十分满意,后来得知他的父母都在农村,便有意撮合他与自己的女儿结为连理。他想为自己的晚年找到相对忠诚的倚靠,老伴走得早了些,而他膝下无儿,只能靠女儿和女婿了。老人的女儿并不好看,但也不难看,没什么能耐,是个站柜台的。向晖是不满意的,但考虑到可以成为老头的女婿,说不定不久的将来就能顶替他的坑,然后超越它,继而青云直上,他妥协了。为了能够稳稳当当地踩上这块石头,他和老头的女儿苏小悠交往了还不到一年就结了婚。让他没想到的是婚后不到三个月,老头突发脑溢血,人事不省住了医院。对向晖来说,老头还没施展应有的价值,在医院耗了半个月就赶着跟阎王爷报道去了,于是一个平庸的女人和毫无前程的工作摆在了他面前。更可气的是苏小悠这时候偏偏怀了孕,当时他一门心思想让她打掉,然后找个机会跟她离婚。但在他没说之前,苏小悠出示了一张金额不菲的存折,并且交到了他的手里,说,从此你就是当家人了,我觉得有资金你能干出一番事业。她的目光柔情而坚定,是要托付一生的意思。向晖再次妥协了。<br/><br/> 他果断辞职,做起了钢材生意,开始先是“搬砖头”的小打小闹,由于缺乏经验,对行情的变化把握不好,没怎么赚钱,但也没赔钱。跟头一旦跌的多了,他就长了教训,时间一长自然掌握了钢市变化的基本规律,跟钢厂也懂得怎样周旋了,于是从第三年便开始盈利。好运来了是挡也挡不住的,九三到九四年间钢铁价格飙升是谁也没料到的,但实实在在地成就了一批暴发户。算起来,向晖也是其中一员,但他不喜欢别人这样叫他,便想法设法证明自己的能力。从钢铁业逐渐转向房地产开发和服装行业,钱是赚了不少,但他和苏小悠的感情却随着钞票越码越高而愈加看不清楚对方。本来他便瞧不上苏小悠,虽说那几年的磨合期也确实让他感到了什么是相濡以沫,然而患难与共的日子一过,两个人都变了。苏小悠早早地自动下岗带起了孩子,孩子大了,她就成了有钱有闲的富婆,平日里除了打麻将就是东家西家的扯闲篇。有两三次她们赌博时还被抓了正着,害得向晖不得不跟几个根本瞧不上眼的警察说好话,花了一大笔钱才把她弄出来。<br/><br/> 那次苏小悠好像也知道自己错了,坐在车里看着冷冰冰的向晖一言不发。向晖也不说话,到了家里关上门,他才说出一句憋了半天的话,以后不准你再赌博了,丢人现眼,再被抓就让你在监狱里蹲上几年,这个家里不需要你。苏小悠轻蔑地盯着他,一阵哂笑,然后慢声细语地说,现在当然不需要我了,当初没有我,你能有今天?这是他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平常吵架时苏小悠总要最后才表达这个意思,今天倒是开门见山。向晖一听这句话便会哑口无言,他真的无话可说。有时他觉得人在年轻时千万不能走错棋,否则接下来的漫长之路也许直到死都被当初的一步棋冥冥中控制着,在某些特殊时刻它们竟然里应外合。就像那些靠着三级片成名的“星星们”,不管后来怎样光明正大的闪耀,观众们最先想起的印象最深刻的依然是他们早期一脱成名的经典镜头。苏小悠抓住了向晖的“七寸”,在他要求离婚时,她坐在窗台上以死相逼,后来就真的跳了下去。因为是二楼,坐骨和腿骨受了点伤,不太严重,康复后向晖就再也不敢提离婚了,赌博他也懒得管了。他害怕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儿子也和他产生芥蒂,那样他就一个亲人也没有了。<br/><br/> 儿子长得像他,棱角分明的脸,清澈的眼睛,眉宇间的英气势不可挡,他想儿子长大后不知要让多少女人成为怨妇呢。今年儿子要上高中了,他决定让儿子到北京最好的高中去学习,不管将来做什么一定要让他成为卓越的人。本来是要坐飞机的,临走时他又改变了计划,他自己开车去送儿子,主要是平常没时间跟儿子好好相处,他相信旅行是最能让心灵靠近的途径。走走停停了两天,他们到了北京。到学校办好相关手续,安置好儿子,儿子很懂事的在宿舍楼门口跟他说再见。然后他心满意足地回到酒店,准备后天去参加周领男他们公司主办的业务酒会。<br/><br/> 第一次看见周领男,她像个明星笑意盈盈的朝他款款走来。并不是说她长得像明星,而是一种气质,气质是什么向晖也说不清,他觉得那是一种只可意会无法言喻的东西。他几乎是看呆了,眼神粘在她身上,揪扯不下也闭不上眼睛,直到她向他介绍她身边的女孩时,他才回过神来。他对那个叫做叶琳的女孩问好,然后跟她握手,跟她一握手才想起还没跟周领男握手,于是又把手伸向周领男。周领男很惊讶地说,握过了呀!一看向晖伸出来的手,她情不自禁地又握了一下,边握边笑着说,再握一下也无妨,我决定从今往后不洗手了。听到的人都笑起来,向晖很想说洗就洗吧,从今往后一天跟你握一次还不行,话到嘴边又觉得太露骨,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可别把人家小姑娘吓跑了。吃饭时周领男就坐在他旁边,陪着他喝酒。那天的白酒是古井贡,他喝惯了五粮液和茅台,平日里这些酒连闻都懒得闻,但因为是周领男敬酒,再难喝的酒此时也不知有多香。人们是开会来的,没有人多喝酒,只是多吃菜,像向晖这样喝半斤就算多的了。周领男陪着他也喝了差不多半斤,两个人都没醉,向晖本来有点晕乎,睡了一个午觉便感觉没事了,暗中给周领男的酒量竖起了大拇指。他很少见过这样年轻漂亮而且还能喝酒的女孩,最主要的是他看出来她对自己还是很有好感的。对着镜子梳头时,他不禁打量起自己来,眼角的鱼尾纹已经很明显了,好在额头和脸颊依然光洁,也没有呈现那种预兆老化的土豆皮似的黄色。让他脸色不好的是发现了几根白发,后来他想今年都四十岁了,还不该有白头发吗,很正常嘛!虽然这样想,他还是把长在明处的那几根忍着小痛而内心欢喜着拔了下来。<br/><br/> 向晖对身体和容颜的保养从三十岁那年才开始,那时候他的生活水平已经处于中上层,完全有基础享受更好的物质待遇。虽然免不了跟客户喝酒,山珍海味的吃了不少,但因为心里存着一个心愿,而身体正是这个心愿能实现的前提,于是不管严寒酷暑他都要坚持锻炼。国内没有健身房时,他在小区旁跑步,定期游泳,到白云山登山。因此身材保持得很好,除了腰部不可避免的有了少许赘肉,其他重点部位依然蓬勃如初。看起来他要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难怪第二次到学校看儿子时,儿子的同学以为他是儿子的大哥呢。这话不管发自内心还是恭维奉承,他听起来都挺高兴,那样多年心愿实现的可能性便又大了一截。<br/><br/> 他知道女人是永远不会知足的动物,男人有钱只能拥有她们的身体,只有无穷的魅力和真心实意才能征服女人,让她贴心贴肺地跟你好。在他看来,魅力包括很多东西,诸如气质金钱学识涵养相貌还有性能力等等。人无完人,他知道这一点,但他尽力去做,利用本身的物质优势不断充实自己,比如他经常看书,用心地看,而不是像某些大款做做样子而已。除了苏小悠,他的确还有几个女人,但都在暗处,基本上没有人知道。说实话他至今还没遇到一见钟情的女人,直到周领男出现在他面前。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知道时候到了,一种酷似初恋的味道逐渐从单一的味蕾蔓延到全身的所有神经。充分调动起了他的热情,令他不由自主的要全力以赴,单等大脑一声号令,便如飞蛾般奋不顾身地扑向火焰,他要让自己熊熊燃烧,他期待着一场爱情的鏖战,哪怕遍体鳞伤。<br/><br/> 三<br/><br/> 可能是睡得比平时早了一些,周领男醒来时一看手机才七点,比她的正常起床时间早了半个钟头。她习惯性地把手机设成振动,这样放在裤兜里,来电了只有自己知道。他可不想跟叶琳似的,在开会时让手机突兀地响起一阵虎啸马嘶,挨经理的白眼。她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听了一下隔壁卧室的动静,什么都没听到,窗外倒是有不太真切的鸟叫,不过一听就是关在笼子里的那种,透着粉饰太平的意味。她以为常志佳还没醒,于是坐起来,屁股转了个直角,两只脚准确地钻进拖鞋,奔向卫生间。洗漱完毕,她瞟了一眼常志佳的卧室,一时傻眼了,门大开着,里面没有活物。有那么一刻她以为常志佳出了意外,然后像个侦探似的走进了卧室,一眼看见他的拖鞋放在床边,便放心了。再看床单中间稍微凹下去的部分明显就是常志佳压出来的,由人形推测他的睡眠质量相当不错,看不出翻身的痕迹,那就是说他根本不在意昨晚的事情,也就不在乎她以及他们的感情。周领男进行完细致的推理后,脸色凝重的换好行头下了楼。<br/><br/> 她走得很冲,好像跟谁赌气似的。在早点摊买了一杯豆浆,喝了几口,拍了拍自己的脸。凭什么他犯了错误要我生闷气惩罚自己呢,想通了,她的脸舒展了许多。拐上公路,她站在人行道边想拦一辆出租车。还没招手,一辆香槟金色的威驰停在了她面前,她垂下眼帘一看,居然是向晖。向晖把头伸出窗外,对她说,上来吧,我送你去公司。她受宠若惊地打开车门,弯腰前又往远处茫然地扫了一眼,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br/><br/> 她关好车门,车子就往前走了。车厢里的温度正合适,早晨的橙色阳光透过车窗在座位和他们的身上不安分地闪烁着。忽然一阵淡淡的花香飘进了她的鼻孔,她抬起目光,流水一样漫射一番,发现方向盘的右前方放着三朵盛开的玉簪花。洁白的花瓣呈喇叭状包围着淡黄的花蕊,她了解这种花,一般都是傍晚盛开,一见阳光就会收起花瓣,像被人踩瘪了的喇叭。而眼前的这三朵却张力十足,毫无羞色地敞开着。她心中不明,便问他,你从哪儿弄来的花儿,真好看!<br/><br/> 等你半天没来,我便到附近的公园转了一下,见它们开得正好,我就采了三朵。<br/><br/> 什么?你那么早,来干什么呀?不会是等我吧?她估计采到开成这样的玉簪花最晚也要在六点之前,难道他那么早就来等我了,忍不住用猜测的解嘲口吻问他。她尽量装成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那样不管答案与否,彼此得以避免能够想见的尴尬。<br/><br/> 嗯,我五点就过来了。他波澜不惊地陈述道,听起来就像他是她的专属司机,这样做全在情理之中,是份内之事。<br/><br/> 他从反光镜里看到周领男的眼睛亮了一下。他随即一笑,含着否定的意思。然后他又态度无比端正地解释起来。他说昨天晚上跟她吃过饭没一会儿,接到了一个朋友的电话,然后就去看朋友。聊到很晚,便住了下来,谁知他却择席了,结果很早起来想回酒店补觉。出门一看才发现离她住的地方不远。本来是要回去的,谁知却鬼使神差地开到了她住的小区门口。<br/><br/> 周领男听完他的解释,讳莫如深的一笑,心想这谎话说得真好,明明是谎话却叫人不得不信,她装傻似的噢了一声。<br/><br/> 向晖当然是在撒谎,自从知道周领男的住址后,他就一直想着要亲自来一趟。那天晚上,周领男坚持不让他送,但他一直在后边跟着她坐的那辆出租车。弄清路线后,他又反复走了好几遍,加足了汽油,一大早就来小区附近徘徊着。他觉得不管做什么事只要心诚并且坚持不懈,一定有成功的一天,恋爱也是如此,不下番功夫岂能得到甜蜜和幸福。<br/><br/> 车开得挺快,正是上班高峰期,车不少,他得时刻注意着,因此不能总跟周领男说话。其间他接了一个电话,好像是生意上的事情,征求他的意见。周领男听他说,那就划给他们吧,先去银行贷一些,一会儿我再联系一下朱总,看他那边能不能先拿出两百万。说完,他关了手机。<br/><br/> 她问,怎么关机了,有重要事儿找不到你怎么办?<br/><br/> 向晖说,没关系,还有十来分钟你就到了,到时候我再开机。跟你在一块儿,我觉得接电话很不礼貌,再者都是公司的烂事,挺烦的。<br/><br/> 赚钱还烦啊?<br/><br/> 赚什么钱啊,最近又投资了一个楼盘,正是烧钱的时候,收钱还早着呢。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哎,你说钱多了有什么好呢,除了生活质量比一般人强点儿我真感觉不到其他方面的优越,满眼看见的都是虚伪,人啊事啊都不真实了。<br/><br/> 怎么突然说起这话来了,我看你对赚钱乐此不疲啊,刚才那个电话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赚钱!再说了,那何止是强点儿啊,简直天堂和地狱的差别,你一天的消费够他们滋润地活上好几个月。她说着,随手指了指路边一座还未封顶的大楼,在绿色防护网里忙来忙去的几个民工像是中国版的蜘蛛侠。<br/><br/> 呵呵,太夸张了,在你眼里我的生活就那么奢华呀,你可能不明白,上贼船容易下来难啊,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向晖歪头看了一眼民工,没什么触动的继续说。<br/><br/> 那倒是,穷富都有逃不出的圈子和一件接一件的麻烦事。不过现在的中国还是穷人多,所以还是做发财梦的人多,像你这样的大富翁想想都孤单,能有几个人跟你说心里话?大部分在你身边的不管是间接还是直接的,说穿了都是因为你的财富。当然有个幸福的家庭就够了,至少你儿子你老婆对你是真的。<br/><br/> 那你呢,是不是我如果不跟你签单子,你就不会再理我了。<br/><br/> 那倒不会,我只是不会给你提供信息了,你交的钱是信息费,跟咱们的交情没有关系。<br/><br/> 向晖一听这话,心里暖暖的,他坚信这是真话,由衷的附和,对,咱们的交情金钱无法衡量。<br/><br/> 本来周领男想在公司附近停下来,然后走过去,她不想让同事看见。但两人的谈兴一时高涨,棋逢对手似的一句接一句,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公司楼下。周领男跟他道声再见,钻了出来,刚把车门关上,就见叶琳从对面跑了过来。连呼哧带喘的把半个脑袋伸进车窗,跟向晖打招呼,你开车送领男来的呀?一股小笼包的味道劈头盖脸扑向向晖,他悄悄翕动着鼻翼,故意把脑袋伸出来,为的是让叶琳直起身来。目的达到后他说,不是,正好碰上,捎她一段,我先回去了,你们上去吧。叶琳又道了一声拜拜,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紧走到周领男身旁。<br/><br/> 他追你了,是吗?叶琳歪着头问她。<br/><br/> 什么呀,别胡说,我在地铁站下车才碰上他的,非得让我坐。周领男习惯了叶琳说话办事不经过大脑的毛病,她很自然地截断了叶琳的猜想。<br/><br/> 虽然叶琳到公司还不够三个月,但她们却成为了最好的朋友。有些心事她也愿意跟她说,比如回忆或者初恋什么的,不过关于自己正处的男朋友她是轻易不跟别人说的。周领男觉得女人相处得好也是有分寸的,如果超越了这个界限,密友马上变成宿敌。换个角度讲,男人最好别把比自己强的人带回家,那跟引狼入室差不多,多少事实证明最有可能让男人戴绿帽的人正是他最好的朋友,就是这个道理。所以跟向晖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叶琳知道,不是怕她一时说漏嘴,因为她并不在乎流言蜚语。但是如果能够防止事情发生的话,没人愿意自寻烦恼。<br/><br/> 稍顷,她又加了一句,别跟任何人说啊,这可是没影的事儿,而且关系到我的名声。<br/><br/> 知道了,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嘛!叶琳痴痴地笑道。<br/><br/> 真拿你没办法,光会拿我寻开心。<br/><br/> 周领男觉得和叶琳相处起来非常融洽,但公司的大部分同事都不屑与叶琳为伍,他们看不上叶琳。周领男听过他们在背地里议论叶琳,有说她从小在后爸的淫威下长大,早就不是黄花闺女了,而且得过自闭症,心理有问题,要不然说出的话怎么会傻乎乎的呢;还有的说她发过高烧,结果把脑袋烧坏了,所以现在看起来有点二。周领男知道,叶琳确实连那种明摆着得罪人的话想都不想便会说出来,用通俗的话说就是缺项电,但她终究是善良的,一点害人妨人的心都没有,比那些勾心斗角的人强多了。她有后爸不假,但据周领男所知,周领男是跟外婆长大的,跟那个后爸基本扯不上关系。她没交过男朋友这也是真的,至少在她跟周领男交往时期内,周领男没见过她跟哪个男孩密切来往过,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有些人就是爱猜测别人,闲得舌头疼,总是胡说八道。那次是在公司楼下的饭厅,连周领男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火气,她把面前的不锈钢饭盒连同剩下的米饭和菜汤全部甩到了那堆挤眉弄眼的嘴脸前,喝道,你们不要脸,人家还要脸呢!随后扬长而去。由于这件事,经理在公司例会上严重批评了周领男,并且罚了她两百块钱,以示警戒。其实是做给别人看的,周领男是公司的老员工,她的成长史就是公司的成长史,和经理不知混得有多熟。但碍于那么多员工在场,不得不有一个看起来公正的说法。背地里经理非要塞给周领男两百块钱,她说什么都不要,最后经理在她那个月的奖金里多加了两百块。<br/><br/>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叶琳跟周领男好得像亲姐妹一样,在公司里总是形影不离。事实上她们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应该说都属于漂亮的人,各有千秋,是没有办法分出高下的。普遍的看法是叶琳缺少了周领男身上的灵性,而且略显单纯,就是那股傻劲儿给闹的。所以即使她的眉眼再怎么好看,也不曾顾盼流连的生动过,不曾发挥过它们对男人应有的作用。几个长相不如她的知青女孩都觉得上帝空给了她一副好皮囊,浪费了青春好年华,老天爷可真是瞎了狗眼。<br/><br/> 周领男不让叶琳瞎想,她自己却在上升的电梯里浮想联翩。连叶琳都看得出向晖在追她,她怎么可能感觉不到他步步紧逼的攻势呢。诚然,他比常志佳好得太多,当然,也不能这么说,她对他了解得实在不多。那怎么说呢,他跟常志佳也许根本不具有可比性。他给她的感觉是似曾相识的,是期盼已久的,是一见如故的,也是颇具新鲜感的。他能让她想起以前那段美好而纯粹的时光,能让她想起“爱情”这个被现代人用滥了但在她心里依然纯洁高尚不容亵渎的字眼。<br/><br/> 常志佳现在能够让她想起的只有亲情,很多时候她看见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都觉得他跟自己的父母或者弟弟们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家人。他们之间的生活正在日似一日的靠近她跟家人在一起的日常画面,唯一不同的是她和他可以做爱,可以嘴对嘴的的亲吻,可以把舌头伸向彼此的口腔进行缠绵。不过后来只剩下做爱了,当然这几天以及往后的一段日子连爱都做不成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明年的劳动节一过,他们领了结婚证,又可以做爱了。因而她觉得婚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血缘、性爱和乱伦的衍生物——<br/><br/> 想什么呢,电话响半天了也不接?叶琳拍了一下发呆的周领男,她才回过神来接起了电话。<br/><br/> 晚上下班,周领男和叶琳一起走出大厦门口。叶琳说,你怎么走,坐地铁还是打的,哦,对了,你有专车,我怎么给忘了!周领男佯装生气的白了她一眼,其实快下班时她就想到向晖有可能来接她,要不要坐他的车一直困扰着她。所幸,她们俩走出很远也没看出哪辆车有免费载客的意思。到天桥时,叶琳跟她道了再见去对面等公交车,周领男望着叶琳的玲珑背影消失在下班的人潮中,才转身向地铁站走去。突然间,一份失落和惆怅像虫子似的在她体内愈加有力地啃噬起来。难道是因为他没来接她,得了吧,还以为自己是十七八的小女生啊,想想都要酸掉牙。她胡乱地收拾起不清不楚的难过,走进了售票厅。<br/><br/> 有几个买票的人排着队,她刚接了队伍的尾巴就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回头一看正是向晖。那一刻真是喜忧掺半,她的眼泪差点流下来,刚才埋下去的情绪“咣”的一下抬了头。她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没逃脱向晖深情的眼睛,他轻轻地搂了一下她的后背,是鼓励是慰藉更是惺惺相惜。语言对于心有灵犀的人来说真是多余而苍白的,哪里比得了两颗黑眼仁之间默默的对视。他们看出了彼此内心如出一辙的百转千回,感受到彼此相似的渴望与压制,正在理解和承受着彼此毫无二致的瞻前顾后与煎熬。<br/><br/> 向晖的大手像一张温软而牢不可破的网,紧紧的近乎疯狂地网住了她汗湿的手掌。<br/><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