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向东．向西

彼岸花 · 发表于 2006-7-16 05:41

◎彼岸花直到现在，我依然能清晰地记起那片小树林，那片被我称之为“桃源”的小树林，还有桃源边破旧的小屋，以及小屋里眼睛浑浊的老婆婆。那是多年以前的一个春日下午，我怀着寂寞的心情，一个人穿过繁华的街市和热闹的人群，顺着一条不常走的路一直向东走去。走到城镇的边缘，再跨过那条已经废弃的锈迹斑斑的铁路，就看到了郊外的农田。呈现在眼前的是满目的翠绿，顿觉豁然开朗。麦田一畦连一畦，油绿绿地延伸到很远。麦苗已经长得很高，一株株亭亭地立着，透露出勃勃的生机。凉爽的风从远方吹来，麦浪便一波波地荡漾开去，像一片浩瀚的绿海。我如一叶小舟，顺着风的方向，在这一片绿波上，轻快地一直向东飘去。这是一片陌生的麦田，寂静而空旷，几乎看不到任何人。我从未曾一个人步行得这样远，有种新奇的感觉，像在流浪或探险。要去什么地方起初我是不明确的，但是，当那一丛小树林和树林旁的小屋由远而近地在我的视野里晃动时，我就锁定了目标。在绿波荡漾的麦田间，那里宛若一座小岛，高高地耸立着，几分神秘，几分孤独。我悄悄地靠进小树林，终于明白那些树为什么会那样高的耸立着，原来，它们是长在“小山”上的。这里是冀中平原，是没有山的，我所见到的“小山”，是不知什么原因形成的一个大大的土堆，许多树就如洪水时避难的人群般，拥挤在这个大大的土堆上。那些树茁壮地生长着，大小不一，最多的是槐树，还有几棵榆树和一些我不认识的树。我爬到土堆的顶上，背靠着一棵粗大的槐树坐下来，环顾这座“小岛”。茂密的枝叶遮挡着，外面看不到里面，里面也看不到外面，凉爽、寂静、清幽，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小鸟停落枝头的鸣叫声，明净和恬淡的感觉瞬间铺满心扉。我越看越喜爱，想起“世外桃源”，于是这里便有了它的名字——桃源。坐够了之后，我走出树林，看到旁边的小屋，一时生出的好奇心驱使我想去看个究竟。小屋的门敞开着，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正想探头向里张望，突然身后传来一个苍老而严厉的声音：“你在那儿干什么？”我惊恐地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个很瘦的老婆婆，花白的头发，佝偻着身躯，手里拄着一根磨得很光滑的拐杖，正用戒备和敌视的眼光盯着我。我急忙说：“我没做什么，我只是想看看。”“走开，到别处去玩！”她似乎有些生气了，边说边挥舞着手里的拐杖。    我害怕起来，慌忙离开了那里，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我这样凶。已近黄昏了，太阳从西方斜照过来，给绿色的麦田洒上了一层金黄。刚才生出的几分懊丧，很快就被这碧绿与金黄晕染开了。向西走有刺目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我便低着头走，看着自己穿着球鞋的脚一前一后奇怪地交替。以后的日子里，我仍然间或地去，我摆脱不了桃源对我的诱惑，那种宁静可以淡化我善感的忧伤，而那种神秘感却像妖艳有毒的花朵，越怕越想靠近。每次去时，我都小心地避开那个小屋，偷偷地爬到土堆的最高处。那个小屋，会使我想到“鬼屋”、“巫婆”这些东西。而小岛却是别有洞天的。槐花开的时候，一串串白色的小花挂满了枝头，整个桃源都弥漫着甜腻的花香。有时，我会揪下一朵放进嘴里，让那种甜香溢满我的唇齿。槐花的香气很浓，直沁入心脾深处，要把人醉倒。及至花落的时候，一阵风过，会有许多朵小花簌簌地飘落下来，飞雪一般，落在我的肩头，落在我的脚边，有时，也像顽皮的孩子，落在我翻开的书页上。从树枝间穿过的风、婆娑的树叶和光影、满地纯白的小花……它们，是存在于我年轻时光的罅隙间的，在我伤感忧郁的青春里，填满了单纯的快乐。麦苗开始微微泛黄了，饱满的麦穗顶着细长的麦芒吃力地摇动着，在金色的阳光下发出“唰唰”的声音。我又一个人悄悄地跑到桃源去了，刚要往上爬，一个声音缓慢而突兀地响起来：“你又来玩儿了。”我转头一看，是小屋里那个老婆婆。这次，她说话的口气并不像上次那样凶，而且，居然拄着拐杖迈着蹒跚的步履向我走了过来。她大约有七十多岁了，穿着一件肥大的灰背心，褶皱、肮脏；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在脑后蓬松而零乱地挽了一个髻；脸色是棕褐色的，颜色深浅不一，整张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眼睛像隔了一层雾，是浑浊的暗灰色，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睛，有时会突然觉得那是假的。她望着我，说起话来，语无伦次地不停说着，说到高兴处，便露出稀疏发黄的牙齿笑起来。我始终不能确切听清她在讲什么，隐约听出这小屋是某个村大队的，里面住着她和她没有结过婚的儿子，她的儿子生病了。她就那样自顾自地说着，兴致勃勃的样子，使我听得累了厌了都不忍打断她。自从那次老婆婆和我讲过话后，她那双浑浊的眼睛便总是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像电影里一再重复的画面，莫名地牵动着我某根脆弱的神经。那天，夜里下过一场雨，早晨却晴了，太阳明亮地照耀着，仿佛雨是落在昨夜的梦里，只有微湿的路面遗留着它的痕迹。我又想起了老婆婆，决定去看她。麦子已经收割完了，短短的麦茬直愣愣地立着，一些还没拉走的麦秸堆放在一起，左一堆又一堆，零零落落。走到桃源，就看到她已经在小屋门前站着了，好像知道我要来似的。她见了我，便露出稀疏的牙齿笑了，然后，我第一次走进了这个对我来说极其神秘的小屋。小屋有两间房，是用砖砌成的，屋里光线很暗，以至我走路都要十分小心。外屋有灶台，墙角堆着柴禾和一些杂物；里屋对门摆着一张黑色的方桌，上面放了暖水瓶和两只小瓷杯；右边是炕，炕上堆着破旧的被子和乱扔着的几件衣服。小屋的窗子很小，除了下面有两块玻璃外，其余全是用纸糊上去的。透过布满污渍的玻璃，可以望到麦田和麦田间那条小路。我想，也许我每次从东边来向西边去，都没有逃过她那双浑浊的眼睛。她对我说：“坐吧，别嫌脏。”我对她笑了笑，便半挨着炕沿坐在了那里。她走到外屋，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包子来给我：“吃包子吧，俺侄儿给拿来的。”我连忙说：“不不，我不吃。”她依然伸着干枯的长满褐斑的手：“吃吧，不脏。”“不，不是，我真的不饿。”我急忙用很真诚的样子说。她笑了，送了回去，然后坐下又开始絮叨起来。但这一次我却听懂了。她说：“昨天晚上下小雨，月亮那么亮，我怎么睡都睡不着，就出去走，在西边摔了两跤……月亮那么亮，下着小雨，我就想起俺儿来了，俺儿死了十七天了……。”她不断地重复着“月亮那么亮”和“下小雨”（那晚是阴历十五，先是下小雨，后来天晴了，月很明），说着说着，眼泪便从那双浑浊的眼里流了出来，流过她布满皱纹的棕黑色的脸，滴落在背心的前襟上。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流着泪的老婆婆，想到她在下着雨的夜里、在这空旷的麦田间一个人孤独地走着，想到她四十多岁的儿子因病死在这黑暗的小屋里，死在我坐着的炕上，我的内心就被恐惧和悲凉所淹没了，像一条缺氧的鱼，必须要浮出水面才行。而她在泪痕未干之前又露出稀疏的牙齿笑了，又开始唠叨其它的事，仿佛忘记了她的孤苦和悲凄。我看到那一小堆一小堆的麦秸，在积满尘埃的玻璃窗外，荒冢似的冰冷地沉默着。从那以后，我开始无端地挂念这与我毫不相干的老婆婆，我偶尔去了，她会非常高兴，露出稀疏的牙齿笑，对我讲那些连贯不起来的事，她回娘家遇到的事啦，她儿子生前的事啦，她某天赶走了一个来小屋的疯子啦，等等。她有一个侄子，会给她送一些粮油、蔬菜、柴禾和简单的日用品。我能做的，就是听她絮叨，不明所以地陪着她笑，看到她水缸里水少时为她从直径约<chmetcnv unitname="米" sourcevalue="1" hasspace="False" negative="False" numbertype="3" tcsc="1" wst="on"></chmetcnv><chmetcnv></chmetcnv><chmetcnv></chmetcnv><chmetcnv></chmetcnv>一米<chmetcnv></chmetcnv><chmetcnv></chmetcnv><chmetcnv></chmetcnv><chmetcnv></chmetcnv>的井里打几桶水。她很喜欢我，如果有些天我没去，她会想我，见我去了，浑浊的眼里都是笑意，便会跟我絮叨上好一阵子。在这个远离城镇和村庄的地方，两个陌生的隔代人这样靠近着，是一处奇异的风景。每次去了，都先去小岛坐一刻然后再到小屋，或者先去小屋坐一刻再去小岛。小屋这个当初的禁区，已经成了我桃源的一部分。记得最后一次见到老婆婆是夏季了，天热起来，麦田里种上了玉米、大豆之类的杂粮，墨绿的叶子在午间会热得发蔫。高低错落的农作物遮蔽了桃源，需走到近前才能看到，而围着小屋和小岛四处疯长的野草，给桃源涂抹着越来越浓的萧索和荒芜。老婆婆见了我依旧高兴地唠叨和露着稀疏的牙齿笑，只是我觉得她的腰佝偻得更厉害了，眼睛也浑浊得更厉害了。那之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没能再去桃源。冬天的时候，我将离开这里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想到桃源，想到孤寂的老婆婆，便决定去那里道个别头天夜里，刚刚下过一场雪，但天并没有晴，阴沉沉地，像依然没有下完。我带着相机，约了一个朋友，想让她为我留下关于桃源的有形纪念。走到麦田间那条小路上，远远地就看见了桃源的小岛和小屋，它们孤独地矗立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与春天见到的景色完全不同。我们踏着积雪走近小屋，小屋沉默着，让我有一种预感。我跑过去一看，只见小屋门上挂着两把大锁，窗子用塑料布严实地遮住了，周围没有任何脚印，只有几只麻雀在蹦跳着觅食，四野一片阒然。果然，老婆婆已经不在了，她去了哪里呢？也许被她侄子接走了吧。我独自思忖着，心里竟有浓得化不开的怅惘。让朋友给拍了许多照片，在上了锁的小屋前，在落满雪的井台边，在白色的小岛上，在赤裸着枝干和尖刺的槐树下……我就那样告别了，带着我挥不去的疑惑和遗憾，带着我难以割舍的深深眷恋，带着我永存于心的一个人的秘密，告别了我的桃源，告别了拄着拐杖的老婆婆，告别了默默生长的刺槐，也告别了我灰色的忧郁、单纯的快乐，还有那向往盛开却不断凋谢的希望……告别，竟是这样令人不甘心的绝望的感觉。我去了远方，踏上了另一条路，在陌生的异乡开始了我新的生活。把胶卷送到照相馆冲洗，希冀有些东西可以留存，比如那一刹那的永恒。当我去取照片时，看到的却只是一条长长的透明胶卷，我同那些景物全部消失了，像天上的云一般，没有留下任何印迹。由于当时的匆忙，胶卷没有装好，快门不断按着的，只是没有转动的空卷。走出照相馆，迎着阳光向西走。马路反着耀眼的白光，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河，刺痛着我的双眼。泪水忽然蜂拥了出来，无法阻止地纷纷而下。  一年一度的春节来了，那天是除夕夜，到处都在燃放着绚烂的烟花。陪我拍照片的朋友打来电话，说了一些拜年的话又闲聊了一会儿后，她说，对了，告诉你一件事吧，前两天一个亲戚到我们家来，偶然提到了麦田里那个老婆婆，说她秋天的时候死的，她侄子早就让她跟他们去过，她就是不肯，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死在那个小屋里了，不知道怎么死的，也不知道到底哪天死的，真够可怜的！……她罗里罗嗦地说着。新年的钟声快要敲响了，烟花爆竹声淹没了一切，她后面还说了什么我已无法听清了。望着窗外接连不断燃起的烟花，眼前突然出现了麦田间那条向东延伸着的小路，然后是杂乱高耸的树林、香气袭人的槐花和满地细碎的光影；再然后就是老婆婆拄着拐杖的佝偻的身躯、浑浊眼睛里滴下的泪水、露着稀疏牙齿的笑、铁桶碰上去叮当作响的水井、死过她儿子她又在那儿死去的炕；最后，只剩下了向西的路，太阳迎着人的眼斜照着，看不到前面的城镇，光亮亮的，像一直通往天堂……烟花在夜空中一朵接一朵地绽放，灿烂繁华，而生命的凋零却有如一枚枯叶。放下电话，我的胃剧烈地搅动起来，我急忙逃到卫生间，翻江倒海一般地呕吐着，脸胀得红紫，眼泪和鼻涕也流了下来。吐完以后，依然有什么卡在胸口，怎么也吐不出去。  几年以后，我有机会重返故乡，特地去了我的桃源，那里，是我解不开的一个结。又是麦苗青青的季节，田间散发的麦苗的气味一下子把我拉到了从前，那已然逝去的荏苒光阴又轮回重现，仿佛我又穿着球鞋，雀跃在碧绿的麦田间了。我沿着记忆中的路一直向东走，走了很远很远，直到远得怀疑自己走错了路，也没有看到我的桃源。我又往西走，边走边环视四周，确信自己并没有走错路。可是，除了麦田还是麦田，那样一望无际又一览无余，没有树林，也没有房屋，只有一畦一畦的麦苗在风中碧波般荡漾着。我的桃源就那样消失了，像那些影像从胶卷上的消失，像老婆婆从世上的消失，像纯真从少年时光中的消失，像梦想从成长岁月中的消失，无声无息，了无踪迹，似乎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桃源，那不过是一座海市蜃楼，一个虚幻缥缈的梦。我站在空旷的麦田间，竟不知该何去何从。世上并不存在真正的轮回，所有的一切都在一刻不停地改变着。我一直想向东方寻找什么，却又一直在无能为力地向着西方撤离和回归。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7-15 21:49:04编辑过]

苏小娅 · 发表于 2006-7-17 0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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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on · 发表于 2006-7-17 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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