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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九年的八月,我由学龄前儿童成长为小学的适龄儿童。这意味着,前几天还是“仨饱一倒,天天疯跑”的我要变成到点从被窝爬起,“北大庙”一关,念书,写作业。意味着,我要由散养过上圈养的生活。一种深深的恐惧击打着我单薄小身板下包裹着的那颗脆弱的心。上学的钟点前,我偷偷藏起来。可是奶奶总会把我从小煤棚子,柴禾垛里抓到。有时候,我赖着不起,装有病。弄不好又会遭到母亲的毒打。自小就极富冒险精神的我,铤而走险未果后惨遭家庭暴力,我的鬼哭狼嚎的声音也会适时在玉田县东北部的一座农家宅院的上空经久回荡。然后,就是奶奶一个胳肢窝象夹小鸡子似的夹着手舞足蹈的我,另外的一只胳膊用力的甩着,大踏步的向着“北大庙”急进。全然不顾我杀猪般的叫,眼泪珠子成串的往下掉。到了门口,把我往地下重重一顿,说:“你快让家人省省心,不念书,大喽就变成大傻子,你瞅瞅别的孩子多听话!快进去!!”边说,边用右手的食指点打我的脑门。我心里不由一声长叹,没辙啊。然后转过身,弓着虾米似的身子,用力的推开重重的“庙门”。
村里人称的“北大庙”就是村小学。小学是在老庙的旧址上改建的。校门口就是一个小门楼,顶上是青瓦遮盖。瓦坏了不少,好点的也是白花花了。两扇门,里面是木头的,外面用铁皮包着,铆钉挺亮。门就是走扇了,一推,“吱吱扭扭”山响。进门往门楼上瞧,几缕阳光从破瓦乱木头的缝隙间投射下来。不能多看,土渣子,灰面子也会随风飘落,当心迷眼。往正面观瞧,一排校舍煞是整齐,有个四,五间房。窗户颜色,花花绿绿。有的糊得是毛头纸,有的钉的是面口袋。课桌,桌面是青石板。桌腿,有石头垒砌的,有的是土坯搭建。凳子,是长条凳,两三个人一座。这头的站起,得和那头的先预警。以免失去重心,摔个仰巴叉,随手一抓,桌子再散架。桌面面积的使用也尽量公正。否则胳膊肘乱撞引发战争,所以青石板上总会刻上边界线。
一年级的老师,姓黄。年轻,漂亮,大姑娘。爱穿件葱绿的上衣,翻着小领子。入学前,我叫她,老姨。分到她班,我叫她,老师。黄老师讲课,抑扬顿挫,声音清脆。但是她瞪起眼来,我们吓得不行。老师真打!入学那会儿,天儿还挺热的。晌午饭后,我们就偷偷去大坑洗澡。到校后,老师让大家互相揭发。都不说,老师也有办法。老师让“嫌疑犯”挽起衣袖,撩起裤腿,用指甲轻轻一划。颜色白亮的,就死定了。态度好的初犯,操场上罚站。惯犯,老师用教棍打个脑袋一溜包。在谁的脑袋上打折了教棍,最倒霉了,还得负责给老师做个新的。
一天,我正在操场上“晒干儿”。母亲来了。老师对母亲说:“我就是让他们吃点苦头,总比淹死后后悔强!”母亲说:“对,对,他老姨你替我狠点管着,不听话就揍!”我耷拉着脑袋,用鞋尖踢着土。
黄老师教我们把高粱杆儿截成小截儿,用纳底子的粗线绳穿起来,排整齐,学习加减法。我们跟老师学习“上,中,下,人,口,手,刀,弓,车,舟。。。”熟记着“你办事,我放心,毛主席的恩情比海深!。。。”。一边做着游戏,一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电灯,电话,总觉得那是遥不可及的事情。
期中考试后,我们班发展了两名少先队员。其中,就有我。奶奶合不拢嘴的笑:“我大孙子当上红小兵了!”我脖子一梗,解释:“不是红小兵,是少先队员。红领巾是国旗的一角,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老师说的!”加入少先队以后,我上学变得很积极了。冬天的时候,也会早去会儿,带着玉黍棒儿,帮着老师生炉子。学校的窗户框缝子忒大,往里面呼呼灌风。
二年级还是黄老师教。老师几次当着母亲的面表扬我听话。母亲说我在家里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也是我和家里没上学的两个弟弟玩得好好的,一会儿就伸脖子瞪眼的干起来。家里经常是,锅朝天,碗朝地,鸡飞狗跳,一片狼藉。母亲实在按捺不住,就着手对我们逐个进行打击。是按照一定的程序来的:第一步,插上大门。第二步,拧脸蛋就位。第三步,找笤帚疙瘩,偶尔抡掸子。第四步,分析总结挨打的原因,制定整改措施。一插大门,我就知道,无力回天,在劫难逃了。第二步,母亲会按照从大到小的顺序,先给我“过堂”,右手食指配合拇指掐住我胖乎乎(我怀疑是长期受到外力刺激的结果)的脸蛋,用力一拧,我觉得脸上一热,疼痛迅速蔓延,上到太阳穴,头发梢,下到脚后跟。脖子带着脸靠向母亲的手那边。我的眼睛往上一吊,嘴角也跟着斜耷拉,小腰儿一弯,腿肚子跟着打颤。眼泪象小溪一样往下淌,到达我的嘴角后与因为嘴巴大张而失控的口水胜利会师,汇成一股激流,倾泻而下,气势滂沱。越大声嚎,母亲下手会越重,所以泪可以悄悄的流,闷哼只能在心中。第三步,母亲会抡起笤帚疙瘩,主要击打我们的单薄的没有多少肉肉的屁股。我们只有趴在炕沿,任母亲的笤帚或者鸡毛掸子和我们的屁股反复亲密接触。我被打的时候,他俩缩在墙角,小脸煞白,大气都不敢出。我“过堂”完毕,他俩就依次粉墨登场。他俩实在忍受不住,刚发出半声嚎叫,“闭嘴!”母亲一声吼,那后半声会戛然而止。第四步的分析总结,民主的母亲会问:“你们知道为什末挨打啊?打你们委屈吗?”我们淌着眼泪的淌着眼泪,红着眼圈的红着眼圈:“不委屈,该挨打!”
有一次,我看到保良有本小人书《铁影壁》,没看过。保良新买的,不愿意借。我心里痒痒,巧了早起他和他家大人一起去小桥子地里干活。我就撺掇二弟:“咱去看《铁影壁》去!”二弟说:“我看见保良的小人书都锁在西屋的小柜子里,他妈不会给开柜子的!”我说:“咱俩就说,跟他说好了,他给咱看,他在小桥子干活呢,没空儿回来。”依计而行,一切顺利。保良他妈给我俩从炕席下翻出一串钥匙,鼓捣开柜子,一柜子的小人书,我俩翻出《铁影壁》,看完了又看了不少没看过的。得手一次不容易,看值喽。
傍晌午,保良他妈就气急败坏的找我母亲告状来了。保良回来,看见柜子里的小人书翻乱了。。。暴露了,我和二弟夺门而出,向东飞奔。跳下东边的深沟,攀爬上沟沿,继续向东。上沟的时候,我还听见二弟跑得“呼哧呼哧”的喘粗气呢,一会儿没声了。我不敢回头,继续跑。狂奔出有二里地,我侧脸一看,二弟变成一个小黑点定在那里,母亲追着我,离着我不远。我再跑,就觉得嗓子眼发甜。坏了!《岳飞传》里,刘兰芳说:两个大将军兵器相磕,一个摇两摇,晃三晃掉下马去。另外的那个,也是虎口震得发麻。嗓子眼发甜,一口鲜血吐出来。。。不能再跑了,把我的小命给跑丢喽。我站住,母亲拧着我的耳朵,我歪着身子脚步踉跄的回来。到家里,二弟已经自觉的准备好了笤帚疙瘩。“劈吃啪嚓”这顿揍,打得狠,并且持续时间长。最后,母亲也哭了:“你们都大了,咋越来越不懂事!还学会撒谎了!你爸在外地,家里那么多活儿,都得我。我还得上班。自个的孩子,打你们我更心疼。妈真怕你们学坏啊。。。’”母亲哽咽了,我们站着,站着,不约而同的扑到母亲的怀里,用手给母亲擦着眼泪,我们的眼泪也肆意的流淌。。。
后来,我们三个对家务活进行了简单的分工:早起扫地的也管抹墙柜;一个人负责帮母亲烧火;一个人负责喂猪。拾柴禾,割草,一人一筐。放骡子,喂兔子共同负责。定活儿不定人,谁起的早谁优先选择。那段时间和平共处,友好互助成了主基调。
三年级,我们要去外村念书。校址在我们村子北面,二里地远的小山村。上学虽然远了些,但是我们依然快乐。春天,路旁的土地松软软的,嫩黄色的小草从土坷垃的缝隙中钻出来,仰着小脸,伸展着筋骨。几棵柳树婀娜着身子,垂下的枝条也轻柔起来。枝条上的芽包鼓胀起来,蓬勃出顽强的一抹淡绿,几天不见,就是一树盎然。贪吃的“土螂”密密麻麻的占满枝枝丫丫,我们悄悄靠近柳树,互相递个眼色,一起发力,撼动树干。那帮家伙们,雨点般的跌落下来。掉到地上,落在草丛中,我们兴高采烈的拣着,迅速把它们装进玻璃瓶,塑料瓶中。老母鸡吃了“土螂”爱下蛋。小生的二婶子也给我们炸过的,先用盐水泡过,捞出,控干水,热油,下锅炸。看着焦黄,吃着,爽口,酥脆。夏天,羊肠小道边开着许多不知名的小花,拽扯上柳树条编个帽圈,捡根木棍当枪,趴在花生地,白薯地玩打仗。然后,再挑点长白薯秧的茎,这边一折,那边一折,做成小辫子,你一个,我一个的挂在耳朵上,女生女气的唱着五音不全的歌,笑得笑,闹的闹,还有的吹着柳条做成的哨儿。秋天里,路边的田野就是我们的食堂。花生,白薯,涩芝麻,嫩玉米,没少下手。雪天的早晨,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银白的世界也让我们兴奋起来,哈着手,打雪仗。破锣一样的嗓子,你一句,我一句的喊着:“天上一笼统,地下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有时候,也异想天开的希望逮到一只野兔。真有一次,我和张合在厚厚的雪地上惊喜的看见兔子的脚窝,两行印记向前。我俩赶紧顺着,往前找。不知不觉跟出了二,三里,到另外的一个村庄庄头了。还真看见了,雪地上一滩血迹,还有兔毛。奶奶的,让人家插地过来捷足先登了。等我俩气喘吁吁跑到学校的时候,说给大家听。他们都摇着脑袋,吧唧着嘴儿,说着:怪可惜了,怪可惜了。
我们三年级的男老师,姓张。高高的个子,人挺实在。作业都是以十遍以上为单位的留,那段日子,我家煤油灯明显费煤油。张老师,爱笑。一笑,就会露出牙龈来。他家的农活也多,但是他很注重个人形象。好多同学,看见他临进学校,蹲在门口,搓粘在裤腿子上的泥巴。只要一变天,老师就撂下我们急匆匆往家赶。不是院子里晾晒着玉米,就是抓紧时间回去盖上酱缸。班里的工作,交给班长,大胜。一天下午,老师没来。第一节课,大胜告诉大家复习旧课,写字。第二节课,老师还没来。大胜让大家预习新课,写生字。下课的时候,西北的方向忽悠悠飘来一片黑云。张合眼尖,惊呼:“不好,上来天头了,要下雨!”大家赶紧告诉大胜,要下雨,咱没雨衣,老师肯定不来了,咋办?大胜当机立断:咱们散学!真是速度啊,不到二分钟,同学们散个爪干毛净。到家了,一看天,云散去,大日头,头顶正红。
三年级的暑假到了,父亲也从张家口调回到玉田县城工作。鉴于家里老大哭,老二叫,老三对着锅里撒开尿的混乱局面。也为了完成把我打造成未来之星的美好梦想。父亲找他们单位的我的王大伯,不知道王大伯又找得谁,最后找到了许校长,就是要把我转到实小念书。一个很好的学习环境摆在我的面前,我却没有丝毫的高兴。转走了,就没法围着爷爷奶奶撒娇了,也没法天天和弟弟们打闹了,还有那么一大群光着屁股长大的玩伴。但是去实小念书定下来了,从此我也就告别农村的小学生活。去城里就去城里吧,三年的农村小学生活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还是让我那样的难以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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