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母亲漆色斑驳的老墙柜中珍藏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低矮的老屋,毛头纸糊的方格子窗前, 一条笨重的长条板凳中间坐着城里来的漂亮舅妈,舅妈左侧是母亲,母亲左侧是父亲,父亲左侧是一畦长势旺盛的大葱。舅妈右侧的凳子是空着的,而父亲的屁股只卡在了凳子左侧的边缘上。母亲说:“这个傻人,他就不知道让我们挪挪!”三十八年后,舅妈二次到我家,银发飘飘的老人对着照片乐不可支:“谁让他不吱声啊?” 照片上的父亲,小眼睛,小嘴,高鼻梁,面带微笑,方正的脸庞,魁梧的身材。一副正直、憨厚相。 母亲说我阅人无数的姥爷一眼就相中了父亲,说这个人错不了。果然,父亲和母亲相亲相爱。 母亲不会用老井上的辘辘打水,每天,父亲都早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先把水缸挑满。一次父亲摇上辘辘,惊喜地发现水罐里藏着一只小乌龟,有二、三斤重。夜里,父亲把乌龟炖了,怕邻居闻见香味儿检举他,连盐都没敢放。父亲自己不肯吃,端给母亲,热切地说吃吧,快吃! 母亲虽然身体不好,但每天都把锅底上稠的粥坚持盛给父亲吃,她说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家老小还指望他呢。 父母的婚姻清贫却温馨,我想那应该是多灾多难的父亲一生当中最美好的时光。 文革开始,富农出身的父亲, 被喊作“臭富农崽子”,白天去田里劳动,晚上去生产队学习、检讨,进行思想改造。 文革后期,由于村小学急缺教师,经村人保举,驻村工作队勉强同意父亲去代课。少年的父亲曾就读于张家口的一所地质学校,是全村最有文化的人。而且父亲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点点如桃,撇撇如刀,行云流水的笔迹就像他的为人一样清正无私。听说祖上也曾是书香门第,得先辈庇佑和厚爱,父亲继承了他们的衣钵。 借着煤油灯的一豆清光,伴着身边妻儿熟睡的梦呓轻酣,简陋的土坯房里,父亲披着一件旧棉袄,常常背写到深夜。 那时,教师的工资很低,父亲的则更低,大概一天合三毛钱。我已是家里的第四个孩子,我的出生让这个本就一贫如洗的家更为捉襟见肘。为此,父亲曾推着一小独轮车韭菜,在天明前赶到市里去卖。一百多里路、黑夜、推着车,……那该需要怎样的信仰和坚强?!而且还要冒着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风险。想起来,我就想哭,我的出生是家里的福,是父亲的苦。如果可以减轻父亲一点点苦难的话,我宁愿不来到这个世界。 可我偏偏是父亲攥在手心里的宝。劳累了一天的父亲回到家,第一件事,常常是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对着灰暗的墙壁上的靠山镜左扭右扭,饱经沧桑的脸上乐出一个个滑稽的鬼脸儿,逗傻傻的我咯咯儿笑;或是双手把我高高举过头顶,嘴里一个劲儿问高不高,高不高...... ——我是父亲苦涩生命里的快乐的守望。 后来,听说去遵化唱唐山皮影挣钱多,一天一块,生产队扣除五毛,自己还能剩五毛,父亲动了心。父亲从小酷爱文艺,吹拉弹唱,样样在行,尤善二胡,弹指拨弦, 悠扬的曲调便醉了小村人儿的心田。而且父亲精通曲谱,文革期间,虽是被批斗的对象,工作组有时却不得不让父亲教全村人学唱红色歌曲和样板戏。 父亲说服了母亲。 过了年,正月初五,母亲给父亲炒了两个柴鸡蛋,烙了一张白面饼。父亲把鼻子凑近桌边 ,闻了闻香味儿,很享受的样子,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微笑着说:“留给孩子们吧”,自己依旧嚼了两个玉米饼子。 背起二胡,父亲去了遵化,壮志满胸。 七天后的一个中午,母亲牵着我的手在大门口喂猪,门口停下一辆老牛车。车上躺着母亲冰硬僵冷的丈夫,车上躺着我僵冷冰硬的父亲。 父亲心肌梗塞,猝死他乡。 那一年,父亲41岁,母亲40岁,大哥13岁,大姐10岁,二姐7岁,我3岁。 三岁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村头一片青黄不接的小树林里,父亲白帆飘飘的坟前,母亲悲痛欲绝的嚎啕纵横了我脸上两条细细的潺流,我不敢张嘴,不敢出声,我怕惊扰了天地的恒静。 不久,县里修建102国道,村里人在小树林挖土卖钱。他们根本不屑母亲一个妇道人家的哀求与泪水,喧闹的车马中,不知是谁撅出了一地刺眼的白骨。 如今,三十二年过去了,我已接近父亲当年的年龄。英年早逝的父亲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句话,没有给年幼的我留下丁点儿印象,所有这些回忆,都是苦命的母亲零零散散的叨念。我想,父亲在临走的瞬间,一定是不舍的,西行的天路,一步一回头,点点斑斑洒下满腔的爱恋和挂牵;在那遥远的天国,穿透黄土,一定有一双慈爱的目光,日夜把我们深情凝望。 三十二年,我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玩,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和别人打架,一个人去地里拔草,一个人风里来雨里走。有谁知道,外表冷傲的我,内心里藏着怎样不堪一击的脆弱?!风雨里,默默告诫自己,除了奋斗,我别无选择。三十二年,我不敢触摸这片片伤痛,我害怕自己收不起那洒落一地的伤感。夜深人静的时候,孤苦无助的时候,一声父亲未出口,泪雨滂沱在心头。三十二年,父亲抛给我太多人间艰辛,却不肯再给我一个怜爱眼神。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血泪染成红杜鹃。” 愿父亲在地下安息! |